[Review]
一場感性的測量: 發光體冷暖自知
賴志婷,2023

每個藝術家的第一個十年皆是一樁里程,它足以代表一場好時三千多日的、那可試圖稱作藝術家生涯早期的總結,其中必定充滿了各種自我懷疑、耽溺、破除、實驗和小心翼翼。

十多年前我剛入行,我和謝佑承在耿畫廊是同梯的工讀生,因我不是念藝術大學,嚴格上來說,佑承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藝術家朋友。我們會在畫廊的展務工作碰上,記得他的油漆刷得特別好,熟練和精準的展務工作讓我清楚知道一雙受過學院訓練的手與我是如何不同。後來我們各自奔赴不同的職涯,我進入不同的藝術館所從最基層的藝術行政開始做起,2018年,我在辦公室收到他第一檔出道展「亮處Shadow Side」的邀請,在台北福利社,這是我第一次認識了他的創作視閾還有他作為藝術家的關懷主軸。好比19世紀蒸氣火車和煤油燈混雜在印象派畫作的空氣中,這個時代也有屬於發光體的容貌—對他來說燈管和螢光聚現之處。再後來只要展覽對得上時間我就會去關注。又過了好多年,我在機構策劃展覽中首次有榮幸邀請他參展,這十年也算是同步見證了一位藝術家藝術生涯早期的發展。

絕對空間的「方法集—謝佑承個展」展出了藝術家2013-2022的作品,算是近10年的小節(結)。展場劃分為前後場,前半部為亮場(日光燈空間)後半場為暗場。藝術家無疑是帶有問題意識的,這些年他的關注看似廣泛卻極為一致,就是如何感知、看待當代媒介文化之於自身、社會和世界的關係,精確點說,其實他也沒有處理太多社會的部分,大都是在處理他自己跟世界的關係,以及不同的媒介如何形塑人們的觀看。

曾經聽過人們談媒介時將其分成「冷」與「熱」,我不禁思考媒介何以有冷熱之分?在麥克魯漢的原初概念之中,「冷媒介」和「熱媒介」是在媒介傳播的理論下被放置的,冷媒介攜帶模糊的訊息量,提供模糊、易於想像的空間,像電視、電影、卡通,甚至是石頭,然而與石頭相對的,紙材則是熱媒介,想像這些媒介能讓更多資訊乘坐,像是收音機、電視、照片,這些讓聲線、文字及圖像皆明晰度清亮的媒介。熱媒體有排斥性,充滿數據;冷媒介則有包容性,迎接感官的介入。雖然麥克魯漢是公認的大師,但這個分類乍看之下無疑是參雜太多感性且個人化的,可以說是不具科學性的分析。然而,這份模糊的冷熱之感,不就如同我們身體對於天氣的直接感知,而非測量計上的實際刻度嗎?

於是我重新理解這份「感性的測量」,進而去思考謝佑承的作品,發現他儼然就是很會調節媒介溫度的佼佼者,善用當代數位生活中的材料去思考藝術本質中的媒介性和影像,如螢光漆料、燈管等。進一步說,《亮處》、《信號與火炬》就讓我劃為溫度表中的冷媒介。

自然的能量也被謝佑承也理解成一種媒介,同時,它們是存於生活裡的詩意,如光的蹤影、電與火,這類對媒介的思考我想試著讓它處在熱媒介。2022年謝佑承在數位藝術中心開展的「熱屏面」即是,當時他處理的技術是紅外線數據影像,還有一些對繪畫的思考,很可惜在本次展覽沒有一起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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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直接從工具和物的性格處理物的語言,因此我常常想像他的作品中存在著物質的低語,或者說他在展場埋下謎語也說不定。確實,在展場中似乎可以感受它們的擬態成詩。比如明明像鐵鏈鎖形態的巨大物件,藝術家稱他為「門」;日光燈管宣稱自己是火炬,螢光漆料和燈管主張自己是生活亮處的擔當;鳥從影像逃逸,徒留空缺,組成影像的粒子在空間中的管線上重新聚合成身體。

《裁判椅》和《磅秤》這兩件作品我從沒有見過,是藝術家早期的作品,將互文的概念分別用各異的身體/物件雕塑展開,隱微意指「裁判的物件身體」和「物件的測量身體」。2017年後佑承經常以「螢幕藍屏」在各種場合發表,因而我很喜歡他在這個時間點回顧自己學生時期的作品,可以從作品中洞察他賦予物件生命的方式,那也就不難理解後來「燈管」又如何作為藝術家安放思考的所在,帶這這樣的認識去觀看《靠岸的地方》和《門》也別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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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讓我想起我們兩個都很喜歡的藝術家王雅慧,雅慧在2021年在絕對空間有檔展覽「鑽石是雨滴」,她提到「隱秘的氣息」,我的解讀是一種恰恰的幽微。這是我認為藝術家挺不容易達成的妙境,即是作品有時什麼都不透露,會讓人難以共鳴;有時又說得太多,觀看的樂趣就減少了,更有時,思量太精準而又顯刻意。恰恰最難。

王雅慧對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的短評我很喜歡,就用這段話來收尾吧。「當我們看到山景,其實我們看到的不只是山,我們是從一個人的角度同時感受到許多不同層次的關係,這些關係有些顯現為風景,有些則是更為隱秘的氣息。一個人若能感受到這些品質,則表示他的內心也存在相對應的東西。」於我而言,媒介的感測最後終究是反映了藝術家和觀看者的狀態,在科技藝術、新媒體藝術在臺灣白熱化的二十餘年,以科為技的世界觀無疑是座巍峨山嶽,迎來前仆後繼的朝聖者,於此同時,專心致志地觀看作為科技媒介的物質性是創作者中少見而珍稀的,媒介的性格和絮語,以及他們作為這個時代的產物有什麼自白,與他們共處一個當下的我,有點汗顏竟只把他們視作「一個發光體」。而那些發光體的冷暖自知,正有人在關照著。

恭喜佑承十年有成,作為場外的觀眾,深感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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